星期四, 8月 07, 2014

專訪董啟章談創作(一):關於《美德》的過場 山果 主場新聞

山果

普通的人,短髮,喜歡董啟章和大江健三郎、文學與電影……還有藍色。

2014-6-4 19:12:43

(編按:有透露劇情,慎入。董啟章為今年書展年度作家,《美德》為其新作,於今年五月出版,是為《學習年代》的續集。)

還記得《物種源始.貝貝重生之學習年代》(下稱《學習年代》)裡,雅芝寫給黑時說道:「我現在正在經歷的事情,無論是關於後進劇場的演出,還是牛棚舊街區的保衛行動,還是阿志和中再度出現於我的生活裡,不但勾起了我對學習年代的回憶,也讓我發現,原來我的學習年代並未結束,而是以另一種形式延續下來,在今天再次發揮精神指導的作用。而除了學習,我們也同時邁進了真正的實踐年代,或者可以說,是實戰年代。」

雅芝寫這段文字時,是她與中《體育時期》演出的 4 年後。那 4 年內發生的事情,透過雅芝的文字,我們可窺知一二,然而卻缺乏真實的藍圖。我們得知志、中與雅芝終於重逢、得知牛棚面臨舊區拆毀的危機……然而,事情的源起因由卻埋伏在懸念之中。翻遍過《學習年代》的 710 頁,在那最終頁,我感受到的竟不是小說的完結,卻是它尚未正式打開序幕:
我給阿角的機械錶上鏈,把時間調正,把日期重新設定。
指針又開始轉動起來,我的人生開始轉向。
我再次報考戲劇學院,獲得取錄,接受為期三年專業演員訓練。
我在西貢一直住到八月底,每天游泳,皮膚曬成古銅色。
我考取了救生員資格。
(董啟章《物種源始.貝貝重生之學習年代》最終頁)
這是我剛翻開《學習年代》時始料不及的。這樣的結尾,反令人相當期待雅芝的「轉向」,以及這一切的後話。我對《學習年代》中那空白四年感好奇之同時,更意外地發現,四年亦是《美德》(2014)與《學習年代》(2010)在真實世界出版的時差。這倒令筆者有真實與虛擬混淆之感,彷彿自己也在故事中,和角色們共同,卻又獨自地,等待了四年的過渡期。
終得悉《美德》於今年 5 月出版之際,感受到的,卻是一種驚訝:先是角色不似預期,雅芝沒有出現,卻遇上與她身分相近的何知恩,她一時讀著《神曲》、一時讀著《學習年代》,回溯她稱為王雅芝的前世今生——但這兩個角色之間的親密關係,到現在還尚未明朗。然而,無論是何知恩還是王雅芝,在《美德》中都不過是配角,取而代之成為主角的是新角色攀石者石兼美,及咖啡店店員林秉德。這兩個角色也與董生歷來筆下主角,性格、特質不甚相同。

而內容上,《美德》可謂在這系列中,較不以情節為主軸的一本:在「後見」裡,用了不少篇幅,只描寫了石兼美攀在伊甸園大樓七十樓天台,準備行動時的所思所想;但她實際上的行動,只以廖廖數筆便交代完成。而「先見」裡,林秉德所處身的場景更不真實,仿似一虛擬的舞台,他以一觀察者的角色,觀看百多個人物在咖啡店進進出出;而書中令人聯想到《紅樓夢》的僧道對話、林秉德多重夢內邂逅三位女神,亦是叫人懷疑起真實性的夢幻情節。這與他《學習年代》切切實實,以情節推進小說的方式相異。

此外是篇幅的收窄:身為「自然史三部曲」一部分,有別於以往的作品:《天工開物.栩栩如真》30 萬字、《時間繁史.啞瓷之光》 60 萬字、《學習年代》52 萬字——今次的《美德》僅得數萬字。它不是《學習年代》的續篇,而是「前言後語」。這篇在整個「自然史三部曲」裡,擔當著與其他作品不同的角色。而從《美德》中亦得知,下篇將一分為五,而每本都不會太厚,將會逐一推出。這也與他以往「自然史三部曲」作品出版方式相去甚遠。
《美德》充滿未有解決的懸念,令人摸不著頭腦;雖然多方面不似預期——但這樣的改變,大可理解為董啟章仍持續蛻變著的證據。若概括起其從《天工開物.栩栩如真》到《學習年代》間的趨向,可謂他的作品一本比一本開放,探討的內容一本比一本複雜。自第一部《天工開物.栩栩如真》初出版,距今經已 9 年,董啟章對作家角色、探索的議題,愈掘愈深,而想法也在其進行式的寫作歷程中變化著。而這篇訪問文章,將會先聚焦於《美德》在「自然史三部曲」的角色、未來長篇的結構為重心。其後將另文,探索董啟章在其他方面的想法。

《美德》是過場

在今次的《美德》之中,出現了百多名角色。有的曾在董的「自然史三部曲」中出現過,例如:整理者維真尼亞、人偶少女許如真、小說家黑、劇場演員梁愛菲、歌手中、已故的獨裁者和妻子啞瓷、「燃燒的綠樹」讀書會成員等等,彷彿是《天工開物.栩栩如真》、《時間繁史.啞瓷之光》及《學習年代》的角色大匯集。在林秉德的觀察之中,不少昔日情景隱隱地浮現。然而董生卻認為,這《美德》非總結前篇的故事:
董:看到可能會聯想到,或許有些人物是再出現的,但事實上有大部分人物都是未出現過的。所以,不是要總結前面,而是主要聚焦在以後的故事……所以即便讀者沒看過之前的小說,我覺得也是一樣的——一樣地迷惘(笑)。
誠如所言,撇開林秉德和石兼美,韓信、鄭志超、李愛詩、潘家仁、朱經義、林學禮、李尚智……等等新人物一瞬即逝,亦未曾在以往的著作中出現。角色的臉目輪廓、性格特徵全未交代,它們的存在於《美德》似乎不過是個人名,若要再深入認識他們,大概要留待未來的長篇。《美德》,似是簡單介紹著即將出現的人物,讓讀者有迎接他們的心理準備。
董啟章在接受「藝頻」的訪問時曾形容,《美德》像一個 Trailer(預告片),是一個前奏。董生解釋,這個比喻有其意思,但其實並不很準確:
董:這只是隨意說的比喻吧。事實上,在《美德》出現的場景,並不會在未來的長篇真的出現。可能有少部分場景會,但並非完完全全從中抽出。我用「Trailer」作比喻,其實是覺得它比較像一個預告吧。讓一些將來會出現的人物的一些狀態,有個過場。
如果是這樣,我們未來應大可期待在後來的作品中看得見,那些在《美德》尚未清楚交代的伏線:石兼美與林秉德間互動、石兼美行動的理由、Furies 的身份、雅芝與不二蘋果及志的重逢、以及關於原和善及許如真等等的事件。

一分為五的設定


而那後來的續篇,出版及寫作的形式將與過往的作品有異。在一開始時,在《學習年代》之後的第三部下篇,本名為《和平年代的戰爭》,將為整個系列的終結篇。在去年(2013 年)十二月接受藝頻訪問時,則透露預計將分約 3 次推出。而在《美德》中,一僧一道的對話,猶像小說的局外人般進行敘述(形象猶似現實中的陳雲與梁文道,又像《紅樓夢》的氛圍),透露著未來後篇將長達百萬字,將一分為五。五部分暫名為:《貝貝重生》、《不二自在》、《愛菲旋轉》、《花嚴世界》及《誠與真》,而《物種源始》的題目將會取消。僧道對話發生於林秉德的夢中,雖然與現實有相近之處,卻令人感覺如夢似幻,不知所云的是真是假?對此,董啟章作出回應:
董:我的構思是這樣的。但分為五本書、五部分、還是五個焦點呢……我暫時還不可以說,我是否真的會寫五本書;還是會有一種延續性中,以前說的那種聲部出現?所以還未確定。但那幾個焦點一定會存在,而每個焦點都會聚焦在某一個層面,或者某一些人。你會看到不同部分,也會有不同的人物。有可能在某一部分,會以他做主角,從他身上出發的,這其實也有點像之前的聲部。
以那五本書,相信會以貝貝或是雅芝、成為了不二蘋果的中、戲劇演員愛菲、花嚴或是華華,還有可能是以新角色李愛誠(李愛詩)為主角,探討不同的命題。董選擇以此新方式來訴說故事,其一考慮是可讀性:
董:我考慮的一個問題就是,《時間繁史》去到三聲部,其實已經是極限,沒有可能將更加多的聲部放到同一本連續性的書中。這樣會干擾得很厲害。要讀者一直跳著看,看到暈了。我的意思是,可能仍然是幾聲部,不過將它分拆為幾本書。

平行世界的可能

然而董生透露這五部分裡,出現人物及焦點各異,但在時間點是相同的:故事情節都發生在 2023 年 6 月至 2024 年 6 月之間,即為《美德》的先見與後見之間。由此可見《美德》「先見」中林秉德在咖啡店中所窺探的場面,發生在後來的五篇之前,可謂一引子;而石兼美攀到伊甸園大樓的行動,是五本書故事情節引導的一個結果。他亦透露五本書之間將有關聯,可能就如花嚴所說的:「所有世界都不同,但所有世界也是相關的。」

由於五本書角色們可能都生活在同一空間(都有聚在伊甸園購物廣場中連鎖咖啡店的習慣),而且相信會提及石兼美的行動,所以董啟章認為,情節及書寫方法上避免重覆將為一大難題,害怕那會令小說失卻新意及(閱讀或書寫上的)動力:
董:假設在同一個故事中,a 說、 b 說、 c 也在說,當然他們說的重點可能不一樣,但假設在發生的故事實質事件上,那一年的事是差不多的。這樣去做五次的話——那種力量,我關心的是力量,會不會慢慢只是為了設計,而要完成的一件事呢?這是一種危機。
而在《美德》「後見」之終,石兼美仿似在繼承、或進一步實踐《學習年代》中阿角之所為,一個人攀上高處掛上由 Furies 交託,像謎一樣的直額卷軸,作「懸解」——這段情節佈下了強烈的懸念,石兼美究竟要做甚麼?她又為何要如此做?這兩個問題相信叫讀者搔破頭皮。然而董生透露,這些問題其實沒絕對的真相:
董:我有不只一個答案。那五本書、那五個聲部,我其實預想他們的故事並不完全一樣。表面上好像一樣,但在 a 的故事和 d 的故事是有些不同的——所以,可能結果會是平行世界吧,人物可以做出不同的事。然而,石兼美表面的行動會是一樣的……她會在那五個故事中出現,但未必會是主要的,她甚至不會是主角。
分拆是考慮到讀者和作者

董啟章表示,分成五部的書,雖然故事都發生在同一年,且內容上有密切關係,但不會同一時間推出——這是為了令讀者能讀完:
董:一定不會五本一起出。我不會再一次過出一本很厚的,或一次出多部作品。我覺得不是很適合這樣做,那製造出一讓人不能讀的狀態。我希望將單位縮小一點,不是說會書的篇幅會縮短;若要待寫成某一部分才出的話,那本書一定會很長。
董啟章表示,那後續的五聲部,可能會以每篇十萬或十多萬字寫成,再分別推出,以減輕寫作的壓力:
董:那你看到那本書,都覺得那是可以讀的書。看完後可以等待下一本,有一種像連載的味道。我不會寫完後,十年後一次過出,我覺得這樣沒有意思,是很「戇居」的事。至少你對自己造成很大的壓力,你是不會寫完的……這也是考慮到自己的狀態吧。
壓力來源:追求圓滿的句號


董啟章透露,書寫後篇時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和困難。《天工開物.栩栩如真》(2005)、《時間繁史.啞瓷之光》(2007)、《學習年代》(2010)中相距的出版時間長不過 3 年,然而《學習年代》的後篇於 4 年後尚未寫出。董說他有嘗試寫,然而寫出的篇章中途便擱下了。而這些篇章,若要放到未來的後篇裡,都要全部再重寫,不能直接引用。這寫作過程中的瓶頸,是以前的作品中不曾經歷的:
董:之前沒有一本書是寫不下去,我計劃好就能寫出來。整本書可能用一年多便寫完,根本上是一寫起就沒有停止。
而今次所面對的難題,相信源於董啟章想為這系列,畫下一個完美的句號:
董:因為我想把太多東西放進去,我想處理的東西太多了。又覺得這是最後的部分,之前你總覺得還有後續,所以不用太擔心;若有甚麼不完善的地方,後面還可補充。先出版吧,輕鬆一點。但這部分,無論是多少部,也是最後了。所以便覺得不能馬虎了事——我不是說之前馬虎,但有壓力覺得,要把握得很好才行。所以,一是心理上,一是客觀上,想把太多內容放進去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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